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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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基】时间海

*赠 @一颗木糖醇依 迟到太久的文

*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故事讲清楚。


他每在时间里找一次,就陷落一次。


从遥远起端递来的爱人的眼神,索尔追了无数次,都是隔着烟波浩渺的彼岸烟火、笔直穿过心脏的箭。要他记住爱能有多残忍。





在闭馆前的半小时,他为了躲过拥挤人群闪身避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几步外是人声如开水沸扬,房间内却是隔开嘈杂的静,只听见嘀嗒的钟摆声响。四周墙壁上悬着各式大小的钟表,将近两米的旧式落地钟,油漆脱落处是半朽的硬木,钟摆在已经擦花的玻璃罩后一摆一顿,守着自己的时间。相比之下稍显小巧的座式老钟安稳地盘在木柜上,秒针拖带着分针旋转,含着红木的小鸟藏在圆洞里等待整点时即冲出来鸣唱。


再往角落看,错落安顿着上个世纪起始的各种新式钟表,腕表居多,甚至还郑重地立了只闪着银色光泽的劳力士腕表。


他屏住呼吸,几乎着迷地聆听宽窄不过五米的小房间里是如何回响着钟摆沉钝、指针轻盈,层层垒垒如海潮翻叠的声音,像浸在时间海里。


“想听哪只表的故事?”


他回头看向身后,身量高大的男子双手插在裤兜,很随意地倚着墙壁,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都知道它们的故事?”


男子向前跨出一步,灯光落在他金色短发上。他嘴角带笑,冲洛基点头。


“我恰好都知道。”


洛基眯了眯眼,恍惚有种曾目睹金色太阳落下山丘的错觉,山谷间溢满光辉,黑色影子从背后拢过来。


他迟疑片刻后抬手随意指了个挂钟:“讲讲它吧。”


索尔抬头看了眼那只挂钟,笑了笑。


“故事发生在海边。”





这片海平静,像镜子。渔人记不清自己在海边究竟住了多少年,海潮在岸上留不下长久痕迹、岁月待他亦如是。他也记不清自己年龄、身份,勉强记住一个名姓,在深夜的辗转反侧中一遍一遍涌过来。


在涨潮的那一日,海上有远客。


他立在岸边,眯眼看向天边,船只模糊的影子逆光漂过来。明明是万顷波澜上压着阴沉天色,但那船靠岸、那人一踏下来,才知道天地间是他在引着这壮阔。异乡人踩着沙一路缓慢地走过来,问:


“还有空房间吗?”


很自然的口吻,不像是陌生人、反而是久别归家的旅人叩门,扬起笑看门内人又惊又喜。


渔人点点头,领着异乡人向木屋走。


两人沉默着,异乡人身上滴滴答答落着海水,混着脚下沙砾每走一步都有轻微声响。


“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在狭长木屋里,两人各捧了一只粗糙石碗,小口喝着刚从铁锅里炖出来的鱼汤。暗红色的火焰舔着木柴,火光映着异乡人侧脸,轮廓深邃清晰。渔人注视着异乡人鼻梁拉到下唇的曲折弧线,开口问。


“算是吧。”异乡人喝着鱼汤,时不时抬眼瞅一瞅渔人,似乎在确认什么。


他眼神落在渔人眼角,落在渔人手腕,落在渔人发上。黑色头发覆在背上一路垂下去,像无边夜色,隐约能看见后颈冷白的皮肤,渔人整个人靠在火旁也有与火焰格格不入的姿态。


这怎么能?我的爱人是极冷的火焰。


异乡人几乎要把脸埋进石碗里,渔人忍不住前倾过去低声问:“再来一些么?”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几乎已经见底的铁锅,还躺了些奶白色汤汁和鱼骨头。他悄悄把自己石碗里剩的半碗给倒回去,再神色自若地接过异乡人的空碗给他又满上一大勺。


“谢谢。”异乡人几乎是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谢谢你。”


渔人耸耸肩,打量着异乡人肩胛到后背下部紧实流畅的线条。他思考着要如何从脑中找到合适的形容方式,渔人不记得太多东西,说起美好无非是他在日出时分曾立在崖边看如浮岛一般庞大的鲸鱼缓慢地滑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日光融在它背鳍,波纹漾着半个海面都金灿灿的,那种命运也驻足旁观的庄严。


或者入了雨季一连几天的急风骤雨,一夜昏沉后推窗发现已是晴朗的天色,海平如镜、颜色是端正无邪的天青色。所有的来岸波浪都温柔,蜿蜒狭长的海岸铺满碎珊瑚和白贝壳,每一步都能踩出密密冒出来的小气泡。


又或是满载而归的黄昏,海上的风里有清越鸟鸣刺过万里空荡。


他记得的一切美好都与这片海有关。但他也记得雷霆是如何划破昏沉天色,记得浩渺中一处寄托。渔人摇摇头把思绪拉回来。眼前的异乡人正侧头对他一笑,渔人认真地看进那双眼睛里,也回了一个笑。


木屋里墙上有一只小挂钟,指针对在两点与三点之间,缓慢而无声地移动着。


“讲讲你的生活。”


异乡人放下碗随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冲渔人眨眨眼。


渔人一下子有些局促,他看进自己的生活里像看进周而复始的一幕戏。


“没什么特别,有时候打渔,有时候不。”他舔舔嘴唇,“多数时候就看着海发呆。”


“很安闲。”异乡人思索片刻又问:“那么你的名字呢?”


你的名字。


渔人愣在这个问题上,他意识到自己该有个名字。他还该有一些记忆,该有一些家人,该有一些寻常人都有的东西。而不是一面海和一间木屋,一段夹在空白之间的日子。


“我隐约记得一个名字。”他斟酌着这样说。


异乡人一笑:“如果只记得一个名字,那一定是你的名字,一个人不可能忘记自己还记着别人。告诉我吧。”


渔人张了张嘴,第一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空气里有一种东西猛然压下来,不要他念出来。他第二次尝试,注视着异乡人的眼睛轻轻念出他唯一记得的名字。


“索尔。”


渔人顿了顿,又快速而低沉地念了一遍:索尔。他意识到在这个名字出口时自己是有多贪婪,如深夜漫长辗转中如出一辙地翻涌,一遍一遍把他扯进一个混沌的世界,只有那一个名字还让他清醒、还让他勉强抓着世间土壤。


异乡人浑身一震,没有说话。


这怎么能?我的爱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你呢?”


渔人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看着火渐渐暗下去,屋外的风吹起树叶哗哗作响。异乡人抬头看着挂钟,指针偏移不疾不徐,让人觉得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未结束。


“我在寻找。”异乡人与渔人对视,“我在找一个人。”


“找谁?”


“一个重要的人。”


渔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异乡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离开过很多次,但我总是能找到他。”


“但你这次还没有。”


异乡人瞥了渔人一眼,似笑非笑:“算是还没有。”


“但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不阻止他离开?”


渔人问出这个问题,感觉心上某一处轻轻一阵敲击,沿着血管回响,到眼里温热,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异乡人没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揉揉眉心:“有酒吗?”


酒液见底的时候,异乡人才再开口。


“这里的生活,你觉得快乐吗?”


渔人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


快乐吗?夜里听着潮声入睡,醒时天地明净,一切都很安稳。不忧愁也不烦恼,是一种介于真空之间的感觉,似乎存在着却又不确定是为了什么。


还缺了什么。


他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否快乐。”渔人看着异乡人细密的金色短发,想象着刺猬肚皮斜侧的柔软短茬,想象着拦腰斩断的金黄麦穗,想象着夜色里一只手是怎样紧紧从后脑抚过后颈最后停在背脊处的纹理的凹陷。


异乡人叹一口气,墙上指针移向一天之中央,还剩了一半悬在空中。


“还有一些时间,陪我去看一场日落吧。”


“什么?”渔人追问。


“我还有半天就得离开了。”


渔人抿嘴没有说话,起身和异乡人一起走向海岸。


他们看着太阳缓慢地沉下来,海水染成赤红,天地之间半明半暗。


在太阳完全隐入海水的前一刻,渔人出声问:


“你还要继续找他?”


“当然,我要找到他。”


而且是找到他想要的快乐的一生。


话音落地的时刻光线断在海天相接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渔人知道这是离别的时刻,尽管他此前对于离别的意义并不清楚。他看着异乡人向太阳西沉的方向走去,只在上船前一刻回了头,一面微笑一面挥手。


离别有什么意义,索尔?他又念了一遍唯一记得的名字,使心脏安定下来,摆脱不知从何处挤过来的悲伤。





“这是那只挂钟的故事。”金发男子收回视线,向洛基一笑。


洛基走近那只挂钟,手指谨慎地点在钟面花纹处:“是真的吗?”


“是故事。”


他回头看向金发男子:“但我不明白。异乡人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


“他在找什么?”


金发男子摇头不回答,只是说:“听听其他钟的故事吧,也许多听一些你就会懂。”


房间外人潮依旧拥挤,唯独这个摆满钟表的小房间一直无人问津。洛基决定就在此处打发完剩下的时间,于是扬起下巴示意金发男子看向柜里的小巧的一只怀表。


“那也是一个好故事。”金发男子注视着怀表古铜色的指针,轻轻一笑。





商人仔细把信叠成四方小块放入信封,落款时笔尖微斜,字迹介于端正与潦草之间。


从二楼窗户望出去,花园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商人皱眉,正要按铃询问管家自家花园里为什么突然多了奇怪的陌生人时,那男人抬头望向二楼,商人看着那张脸,犹豫片刻没有按铃,转身下楼向花园走去。


陌生男人坐在花坛边,低着头。


“你。”


商人一踏进花园就扬声说。单说了一个“你”字,引得陌生男子抬头看过来,商人习惯这样先发制人,又不告诉别人自己的意图,让旁人谨慎地揣度,最后半真半假半拉半捧,达成自己满意的条款协议。


商场上不败的狐狸。


陌生男子看着商人踩着鹅卵石路面走到自己面前,等着他把话说完。


“你怎么在这里。”


商人倨傲地斜瞟着陌生男人。


“我迷路了。从湖边一路走过来,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在花园里歇歇脚。”


商人哼了一声,绿色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男人。


“你知道这花园花了多少钱才修好的么?”


他问。


男人摇头。


“你知道这整个庄园都是我的么?”


男人又摇头。


商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这次没有摇头,眼神很温和地注视着商人。


“你说说看。”


“那我就给你说说,”商人也坐在花坛旁,“你知道全国最大的银行吗,我家的。”


“所以你很有钱,我明白了。”陌生男人没有流露出寻常人此刻会有的惊讶带着艳羡的表情,仅是陈述事实的语气,仿佛商人方才说的话与“我昨天吃了蘑菇”或者“明天商场大促销”一样稀松平常。


商人眯着眼睛,恨不得当场掏出支票簿画一串零给陌生男人瞧瞧自己到底有多富裕。他的确富可敌国,家族盘踞在国家金融的最深处核心,每一分钟都有无数进账,金钱果真只变成了数字游戏,他从来都是赢家。


商人看着陌生男人温和的脸庞,觉得这人身上有故事,隐约嗅得到一些气息,与常人不同。商人觉得自己有识人的天赋,尤其是捕捉旁人的弱点,再好好利用,谈判桌上软硬兼施一锤定江山。他看眼前男人,只觉得这是一段很长很难的故事。


在他眉眼间也在他嘴角,一段未完的故事走不到结尾。


陌生男人有极温柔的神情和很坚毅的眼神,让人想起烈焰烧灼而过的每一寸钢铁,无坚不摧的同时留有绕指柔的间隙。


商人很感兴趣。


“我还缺一个保镖。”


他想要这个人留下来,商人不清楚原因,只是任凭心意行事,现在他的心想要这个陌生人长久地停留。为了什么?也许是想弄清楚他身上的故事,也许是想做个朋友,也许是···单纯想他留下来。


陌生男人笑着摇头:“但我在找人。”


“找谁?”


商人没能得到爽快答复,脸上表情阴沉下去。


“一个重要的人。”


他咬牙:“直说吧,你要多少月薪?我们可以不用这些试探的步骤。”


商人想一想又补了一句:“要多少我都付得起,别说什么要找人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低劣的谈判技巧。”


但这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陌生男子认真地说:“真的在找人。”


商人耐着性子问:“找谁?找了多久?”


“一个重要的人。找了有些年岁了。”


风吹动商人黑色的头发,他抬手把发别到耳后,抿唇思索着。陌生男人突然出声问他:“你快乐吗?富可敌国、所求皆得,你快乐吗?”


空气中弥漫着新开玫瑰花的香味,勇敢张扬的芬芳。


商人下意识要回答说他快乐,他怎么会不快乐?他拥有寻常人几辈子也积攒不到的财富,他把持着金融的血管,他在谈判桌上战无不胜。他怎么会不快乐呢,商人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言片语堵在嗓子里,拼不成快乐二字。


他只得勉强回答:“我不知道。”


随机飞快接了一句:“但这不重要,快乐与否是很虚无飘渺的。我有一切我需要的东西,我有一切旁人求而不得的东西。”


陌生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指轻轻抚摸着花坛里花苞浅粉色的边缘。


“现在几点了?”


商人从兜里摸出一只怀表,正是傍晚七点。


“我需要继续去找他。”


陌生男子带笑注视着商人,在那样的眼神里商人有一种两人已经熟识多年的错觉。似乎只是短暂别离后又平静重逢,在花园里或者在别处,他干涩地说: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商人看看暗下来的天色,“但至少请看了烟火表演再走。”


每晚的七点半,庄园准时一场烟火表演,是商人的独特爱好。


两个人静静坐在花坛旁,七点过半的光景,烟火冲天。无数的烟火如星辰碎裂在夜空里,点点光芒洒下来,所有颜色都燃烧着,把庄园染在一片烟霞般的图景里。


“我喜欢看烟火。”


烟火绽放在空中最绚烂的样子给人一种生命也可以如此盛放的感觉,让人觉得缺失的部分可以重新完整,让人恍惚能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灿烂辉煌。商人抬头看着烟火,再侧头看看陌生男人。


“你走吧,去找那个人。”


商人别过头继续看着烟火不停地燃烧不停地坠落,听脚步声渐远,心里某一处被挤压着,要挤出一句话、一句挽留或者一句责问,他咬紧牙不回头,却能清晰地想象陌生男人是怎样踩着小路越走越远,身后是漫天烟火垂坠,身前是无尽夜色昏沉。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商人想。


他抬手捂住自己眼睛,颤抖着自言自语:


“我也有很重要的人,我记得他的名字。”


每晚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名字。商人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念出来那个名字,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更多,除了仅仅一个名字。


索尔。





“似乎怀表的作用并不大,在故事里。”洛基转身不继续看那只怀表,心上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金发男子笑笑说:“你没发现这些故事都是在一天之内吗?钟表代表了时间,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


“一天时间太短了。”


“因为追寻的路太长。”


洛基没再说话,想象着夕阳染着海水、烟火坠向庄园的景象。


“但他究竟在找什么呢?”


“找一个人真正快乐的时刻,这样他才可以找回原来的那个人。”


“我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洛基看看金发男子神情半是认真半是轻松,分辨不出话中真假。


金发男子叹息着说:“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你知道有些时刻,死亡并非完整的逝去。如果能找到一个人真正快乐的时刻,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就有让一切回到起点的可能。”


在你真正快乐的一生里,陪你度过人世短暂的光阴,然后一切都可以回到起点,一切都可以像最开始一样:并肩而立看一夜星落如雨,踏过一路艰辛守住未来每一寸的希望。


像最开始一样。


“再听一个故事吧。”已经接近闭馆时间,人渐渐少了,吵嚷声也小了许多。


洛基抬手指了最角落的一只古旧座钟,久经风霜却依旧庄严,侧面刻着家族纹饰。


“那就用这个做最后一个故事。”金发男子注视着座钟。





他在日出时分离开寝宫。


沿着小径徘徊,等待阳光唤醒整座王城。


国王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披着的银灰色长袍边缘绣着暗金花纹。他踩着半朽的落叶,一路听不见人声,享受难得的安静时刻。直到茂密树冠里突然跃下一个人。


那人落地的动作灵巧敏捷,声响也不大,抬头冲被吓得后退半步的国王一笑。国王也回了一个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大声呼叫近卫把擅闯宫殿的人给捉起来。


他看看这人头上沾着的叶子将落未落,忍不住向前抬手替他把叶子理了下来。


“你不知道你头上有叶子?”


国王问。语气很平易近人,没有什么架子。


那人摇头说:“我在树上等得有些久。”


“等什么?”


“等你过来。”


国王笑了起来,因为笑容而弯起来的眼睛是澄澈的翡翠绿,在清晨阳光里明净美丽。


“是有冤情要禀报?”


“不。”


“是想要讨要个宫职?”


“不。”


“是想要来刺杀我?”国王语气一转,故作威严,却冲男子眨眨眼。


“不,”男子轻松地笑起来,“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宫殿里敲起早钟,鸣声清越荡过王城。国王打量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子开口问:“告诉我,你快乐吗?”


虽然是问句,但男子的语气却似乎很笃定,仿佛早已知道肯定的答案。他看着国王,像看着多年前曾有过的一场幻梦:富丽堂皇的宫殿、安稳祥和的王城、子民爱戴、至高无上。一定是你的快乐,因为你曾如此渴求这些。


他看着国王,等待一个回答。


国王坦率地回答:“老实说,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每天忙着处理政务,闲暇时间出访看看子民的生活或者是参加宫廷晚宴。我知道人们写诗颂扬我,我知道国家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富足,我知道我的子民十分幸福。但我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快乐。”


他短暂地皱起眉头,又回复一向的温和神色。


男子很惊讶地看着国王。


国王慢慢说:“我不知道。”


男子掩住眼睛,低声呢喃:“我找了太久,以为终于找到。但你还是不快乐。”


这怎么能?我的爱人得到了曾经他最想要的,却依然不快乐。


“你有众人的爱戴,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成了真正的王。”


“你呢?”国王反问道。“你快乐吗?”


金发男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小路,仿佛看着又一条注定断在某处的线条。过于漫长的追寻使人疲不堪言,愈是探寻愈是耗尽心力,每一处时间与空间的交界他都去试探都去找寻,以为有朝一日能够带回来真正快乐的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有恢复永恒美丽的时刻。


“我不快乐。”


“为什么?你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男子继续说:“我不快乐,因为我的爱人不快乐。”


“那你只需要找到让爱人快乐的东西就可以了。”


让他真心快乐的?


在飞船陷入火海的前一刻,他记起来,在那样极端痛苦的时刻,听得见死亡越踩越近,浩渺宇宙一片死寂。在这样的时刻,躺在他怀里的爱人脸色苍白,却还扬起笑安慰他:


“不要哭,我很快乐。”


不要替我难过,我是快乐的。


他看着爱人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容,吻过去已经是一片冰凉。他的爱人第一次告诉他自己是快乐的,在为他而死的前一秒。


男人闭上眼,窒息的感觉又压了过来。天地间灌满了年年月月累积的雨水,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唯一叫人支撑下去的不过是一句太温柔的诺言:


“太阳会重新照耀在我们身上。”


他睁眼对国王说:“唯独他那样的快乐,我无法承受。”


这怎么能呢?


王宫里的座钟又敲了一声,接近早会的时刻,国王瞥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你该走了。”男子低声说。


国王叹息一声:“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我是个小孩,有一个关系亲近的兄长。我们相伴同游,所有少年人的笑闹一应俱全。偶尔有一些无关痛痒的争执,关于未来。我们都希望各自在长大后能坐上王位,宫殿深处最气派的那把椅子,我们都想要。”


“梦里我是如此地渴望那个位置,甚至于甘心被欲望扭曲、也甘心放弃一些我原本珍视的。或者说我以为我是甘心的。”


“醒来之后,我发现梦里面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在现实里都得到了。王位与爱戴,毫不费力。但我却能像梦里想象的那样快乐,你能明白吗?我始终感觉缺失了一部分。在每一次取下皇冠时,在每一次彻夜畅饮时。”


“我后来终于意识到,对于梦里的我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王位,而是一起长大的兄长。我渴望他的眼神长久注视着我,我渴望自己成为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而不是立在众人里,和他们毫无差别地仰头望向他,偶尔得他一次眼神交换、一个笑容。”


“所以你看,”国王笑笑继续说,“也许对于你爱人而言,最重要的也不是他所说的。你那么努力地去寻找让他快乐的事物,但也许能让真正他快乐的就是你。”


国王说完这些话,只觉得眼角酸涩,明明是在讲梦境,却艰难得像讲了自己一生的故事。他转身沿来时的方向走去,简单道别,祝福男子能如愿以偿。





“所以这就是故事结局?”


洛基问道。


金发男子没有应声,简单地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太漫长了。”


他扫了一眼房间里大大小小或新或旧的所有钟表,叹一口气:“这太漫长了,每一只表都是一个这样没有结尾的故事,每一次追寻都是射向远方不再回头的箭。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残忍,一边说着要我相信会有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刻,一边又让我等不到回音。”


洛基看着眼前的金发男子,心里充斥着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感受。复杂。一瞬间似乎是爱,一瞬间又明显是怨怼,一些时刻想落泪,一些时刻又只想拥抱着微笑。他不明白。


男子回头看向他,眼神悲伤而柔软,是一种久经摧折而依然坚信着的眼神。


他还在等,他还在爱。


“你快乐吗?”他轻声问。


像故事里无数次一样,同样的问题抛在空气里:你快乐吗?


这是你快乐的一生、快乐的时刻吗?我找过所有的世界、所有的未知的时空,从安逸无忧到金钱财富再到至高无上、受人爱戴。我看过你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却没看见你真正快乐的时刻。


洛基看着男子的眼睛,有无数的话似乎正要出口,而最后只有一句。


“我不知道。”


话音落地的时刻,馆里拉起了铃。洛基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离开,尽管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留下。留下来,别再离开他。


洛基看看自己手腕的表,确实已是闭馆的时刻,他只能朝金发男子笑笑,挥手算作道别,转身踏出了房间。


在他踏出房间的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像烟雾一样散开。


索尔蹲在地上,拾起方才还戴在洛基腕间的手表,金属光泽、指针走得稳健。他也不叹息,把手表收入另一处展示柜里,清楚这一处时空里自己仍然没能找回来洛基。


宽窄不过五米的小房间里回响着钟摆沉钝、指针轻盈,层层垒垒如海潮翻叠的声音,像浸在时间海里。索尔盘膝坐在地上,等待此夜过去,等待下一次向时间深处探寻,等待一切可能的未来。


他如果翻过新收的那只腕表,就能看见表盘背后刻着的字:


索尔。


如果他有一天能看见,他一定能明白,所有的追寻都从来不是单向。思念是从两个方向探向彼此的丝线,哪怕死亡也不能隔开、哪怕遗忘也不能阻拦。唯有爱渡这片海,且再等等,把眼泪留到更悲伤的时刻,等重逢那一天,等拥抱那一刻。


等太阳重新照耀在你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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