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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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埃】取悦一个影子

爱并不热烈,爱是冷的。


他在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起爱。


负一层的小酒馆里整体色调是暖棕,木桌木椅搭在一起,冰啤酒的泡沫从杯口涌出来,沿着手腕滑进袖子里从未被阳光长久亲吻过的肌肤。那段岁月是明亮晃眼的赤金色,空气里是麦芽的香味和暧熏熏的潮湿水汽,他那时还爱喝威士忌,听人说起爱,他也能搭上几句话。


“在爱之上看见众生,在众生之上看见爱。”


埃迪走过去与他们每个人轮番碰杯,再仰头一饮而尽。他可以一整夜不休止地喝酒,时间的脚步静默而无关紧要,因为这是生命可以挥霍的片段,埃迪深谙其道。他与陌生人交谈,听天南海北的故事,听他们说起自己爱过的人,像形容独立日的烟火,像形容同一豆荚中两颗相似的豌豆;他们总用过去时态,似乎除此之外不足以表明其深切。


在酒精和陌生人的陪伴下,说起自己曾经的爱人,这是一种双重麻痹;埃迪不出声地微笑着,浏览素昧平生者的爱与悔。


他询问所有与他喝酒的人,如何忍受这样的生活。在拥有过那样的爱以后,要怎样故作镇定地回到与百万个人共享的轨道上,敷衍的玫瑰、陈旧的橱柜、褪色的戒指,仿佛一切都过了保鲜期,却还要人等待漫长的中场休息,才有下一次重新降临。后来埃迪不再追问了,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漂浮在海面上。他明白有些人选择了安静地溺水。


但即使这些人也愿意说起爱。爱这个字,在酒馆明暗交替的光线里幽微难定,浸透了每一张要把它写下的纸,在穹顶之下、在尘埃之上。他们形容自己的爱人,半怀念、半遗憾地,说那是一场生死不再有任何重量的体验,像突然被一辆巴士撞倒,像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北方。


真好。埃迪一边点头应和,一边喝着威士忌。在对话调转方向时,他也被提问。埃迪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用手背触了触口袋里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条,是榛子味,夹着葡萄干。他在那一时刻意识到自己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因为他不需要借用过去时态来谈爱,因为他从未停止过爱。


“他明白我灵魂的每一处光亮和阴影。”


埃迪这样形容,他的笑里多了几分歉意和谦逊,仿佛是要告诉别人自己并非在炫耀,仅是因为被问起,仅是陈述事实。他用所有的念头去触碰脑海里那个黑色的影子,温柔地、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酒馆里的人来来往往,每一夜都是无数个故事,无数种爱。埃迪在无聊时也偶尔总结,每个人都会被分到一定剂量的爱,千金难买,一旦明白过来、认定了那一份爱,就只会接受自己认为相配的爱。爱并不是用数字和刻度来衡量的,但有过一定程度的契合与相知,自然就会让心变得挑剔,不愿意俯身就低。埃迪又想起毒液与自己,他忍不住面上带笑,任由旁人打量取笑。


他们问埃迪,你的爱人究竟有多好?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切都在酒里,他的每一杯威士忌、每一夜与陌生人长谈。埃迪在年轻时听人说起爱,唯独没有提到爱的温度。


是热烈的。


众人都这样说。


因为爱是火焰,心上燎原、经久难灭,有无物堪比拟的热度和力度,如同从九天直坠的星辰,人只有被心甘情愿地碾碎,然后等待被某个人收敛、拼凑和治愈。


我的爱人不喜欢火。埃迪耸耸肩,有些无奈地说,同时在心里嘲笑毒液是怂包。毒液罕见地没有回应,似乎在忙着别的什么,是在摆弄漂浮的散乱念头,还是在为陈年旧事计较呢?埃迪偶尔会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毒液那里像一本被反复翻阅的老书,书页都泛黄起了毛边,读书的人依然爱不释手,因为是这样地遗憾、这样地爱惜。


后来安妮从人潮中向他走过来。埃迪手里还端着威士忌,是那夜的第三杯,没有一丁点儿醉意。他看着安妮慢慢红了眼眶,站定在自己面前,先沉默着,后又因震怒而发颤。他难得见到安妮这个样子,按照经验,接下来场面应该不怎么好看。很清脆利落的一声响,安妮用力甩了埃迪一巴掌。


埃迪眨眨眼,转过脸来凝视着安妮。她的金发还是垂在肩膀附近,卷起来的弧度、发尾的弯曲形状都丝毫未变,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有本事过一成不变的生活,埃迪一直羡慕她这点。周围静了一霎那,接着是窃窃私语,人们好奇地打量这一男一女。


“你在浪费自己。”


她扔出这句话,以几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埃迪坐在软垫上,抬头看着安妮,他很难理解她的愤怒,事实上他们之间总有许多难以重叠的片段,分离并非毫无理由的。他把酒杯推到桌子中间,免得被她失手打翻,接着以他一贯的语气,懒散、欠揍,说:“我知道。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埃迪在心里同毒液偷偷笑着。把人生比作一场长跑的人一定对生命有着某种误解,埃迪想要解释,但安妮没给他机会。安妮把威士忌泼到他的脸上,转身离开酒馆。这才是浪费,埃迪伸出舌头舔去滴下来的威士忌,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把一支燃烧的烟碾灭在蜂蜜里,埃迪想,这就是他的人生。


一场有始有终的浪费。


他为了确认什么,把包里的巧克力掏出来,狠狠嚼了几口。


伙计,这可是为了你。他对毒液说。


这样酒味弥散的夜晚没有终点,但年纪有回声,在某个时刻埃迪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与他交谈的人更愿意询问他的故事,而非倾诉自己的。埃迪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像一个合格的中年人一样,为失意者提供答案。他把威士忌换成了龙舌兰,后者的苦有很醇厚的味道,更适合谈爱,也适合谈死亡。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老去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安妮已经结了婚,不是和丹。窗台上再没有猫的尾巴一晃而过。街道旁的树都有了手腕粗的枝桠。埃迪想,岁月匆匆不是假话。他仍旧保持着每日吃巧克力、喝龙舌兰的习惯,酒馆里的酒保已经更换过几次,他和每一个都交情不浅。他的日子浸泡在酒里,埃迪责怪毒液越来越沉默,偶尔也坏心眼地小声念叨他是个烦人的寄生虫。


但那些日子呢?爆炸之后,火光笼罩海面,他从高空坠入水中再挣扎着浮起来。上岸以后的那些日子去了哪里,在劝告里、在酒精里、在每一个叹息里,埃迪为了找到一个答案,错过了回答其他问题的机会。他还在与人谈爱,后来也谈死亡。


爱是冷的,极冷。他一遍一遍地强调,直到周围的人都不再说话,直到空气沉寂,直到他的杯里的龙舌兰又一次见底。埃迪始终坚持爱并不热烈,而是恰恰相反,像叫人赤足走入冰雪。他每讲一次,就看见一支烟被拧入蜂蜜,一场有始有终的浪费。他想安妮没有说错,自己确实空耗了许多年月。从那场爆炸之后,他选择了隐瞒,不是向外人、向世界隐瞒什么,而是反过来,他对自己隐瞒了一切,包括理智与现实。


他已经选择了安静地腐烂,在无人看见的深海里。只是这一次很难再去期待救赎,因为这也属于隐瞒的一部分,一个人如果选择自欺欺人,就要学着做得彻底一些。


“因为这是我该待的地方。”


埃迪在年轻时听人说起爱。在负一层的酒馆里,木桌木椅、横横斜斜搭在一起,白色的酒沫泛出杯口,留下浅浅印子,空气里满是麦芽的香味,混合着潮湿的水汽,他想他也有过这样的黄金岁月。威士忌、巧克力,别人谈爱时,他也能接上几句。


后来他老去的时候,人们总把爱和死亡放在一起。询问他,像询问前辈,一个已经历过一切之后的人,他们从埃迪处求一个故事与答案。于是他很自然地讲起:


“在某一天晚上我来了这个酒馆,口袋里装着巧克力,同时还揣着拯救世界的任务。”


大家笑笑,没有插嘴。


“我和我的爱人坐在一起,我喝酒,他也陪我喝。我们每干一杯,就吃一块巧克力。”


他又把包里的巧克力掏出来,举起给众人看,一个人如果真正陷入过爱情,如果真正爱过另一个人,就会是这样。关于他爱吃什么,有什么趣味,有什么糟糕的脾性,都一清二楚。哪怕这些记忆后来都再无用处。


“我们彻夜饮酒,歌唱,不顾旁人的打量。因为那也许是我们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最后的时刻。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爱与死亡都不像是反义词,但对于我们是特殊的。因为爱一个人,才是你往后余生的真正开始。”


他真的老了,埃迪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不清楚酒馆墙上的时钟,也看不清楚自己还穿着哪个年代的落伍衣服。他凝视着周遭的一切,人群、酒杯和空气里浮动的尘埃,有一个时刻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夜晚,音乐声无休无止,在旧金山的海风里一切都是停在恰好的位置,说了一两句情话,再多了一个吻。


他想起毒液是怎样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我希望时光停在这里,埃迪,永远在此时、永远在此地,我和你。


他想起毒液的语气,万般温柔,万般无奈,全都在那里。在海湾涌来的潮汐里,在吹拂过旧金山的夏风里,在每一处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他避无可避。


“这是我该待的地方。”


他伸手胡乱地点在空气里,把酒馆内的角落都指了一遍,因为这是毒液说希望时光停止的地方,酒馆的夜里,歌声、醉意和巧克力。埃迪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手掌心,一处灼伤,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脑海里呼唤毒液的名字,如同石子落入空谷,杳无音讯。他很难再欺骗自己一切都安然无恙。


爱不是热烈的,死亡也不是。死亡是错误的风向,是海水上的火焰,是一句道别。因为死亡充当了句号,消弭没来得及发生的一切,而爱还在继续,此后的爱都比死亡更冷。


埃迪想,如果一切真的可以有完美的结局,比如正义的一方在大战告终后拥抱在一起,往后余生都可以期许,如果一切真的可以恰到好处地有一个结局,相爱的人安稳地守在一起,那就不该有火焰,不该有别离。他还可以假装,那一场浩劫没有彻底摧毁他的生活。假装那一场爆炸没有带走毒液。


他用尽全力来欺骗自己,脑海中没有停止过的对话,口袋里永不缺席的巧克力,都是一种徒劳无功的证明,证明这是一场有始有终的浪费,她当时说的就很对,埃迪想,他摸着手心的疤痕,他向火焰里伸手,只是那一次没来得及。


你要学会去爱,而爱意味着什么:你赌上一切,不问后路。


在他短暂的清醒的时刻,埃迪走进酒馆的洗手间,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他已经老了,从内到外的沧桑,也没有人像小说里那样走上前来对他说:我曾经爱过你年轻时的容貌,更爱你垂垂老矣的魂灵。他像每一个承认衰老的人那样叹息,每一声叹息都是有名有姓的呼唤,递向记忆深处,一如他们初遇的时候,毒液叫起埃迪的名字。


在从海水里挣扎起来的时刻,他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缺失了一部分。是曾经遍历了灵魂里每一道暗影的存在告别了自己,是一种需要用一生来学会习惯的空缺。埃迪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他照样饮酒、照样吃巧克力,照样与人谈笑风生,照样把日子过下去。在大脑里模拟所有的对话,假装那一道黑色身影仍盘踞在那里。他与自己演着这场戏。


酒馆是他每一天的终点,一如他曾经承诺的那样。永远在此时,永远在此地。埃迪做了所有一切,来抵抗那道火焰灼烧的伤疤,来转过身去。他以这种方式爱,然后用这样的爱来纪念毒液,如同以一场有始有终的浪费来取悦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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