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 群山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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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 Before You

【但我最欣喜的是梦见

你爱我仍然真心真意。】


你知道吗?有些星星比其他的更寂静,因为它见过更漫长的夜。


在研习课上,毒液照例趴在最后一排。他只是这颗星球上千万分之一,毫不起眼。当课程进行到地球这一章时,教室里一阵躁动,大家都明白这颗蔚蓝星球之于族群的意义。


“下一站”。毒液总听见他们这样说。


同胞学习着各种技能,格斗、操纵、化形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如何控制宿主。


“压制他们。夺取控制权,吸收他们的生命力,废掉之后再换更好的一个。”


暴乱常这样说,这也正是他们被教导、被期望做的事,一旦有了寄生体就要寸寸相争以求替代与完全掌控。宿主愿意与否或者健康状况从不在考虑范围内,他理解的,毒液想,他真的能理解。是这颗星球与他们族群的命运,奋力要摆脱寄生虫的名字。毒液没有主动参与过暴乱对于未来的宏伟大计,他总是像块背景布一样趴在边缘,听中央的暴动高谈阔论把一个星球一个族群的结局概括为占领与屠戮。


毒液不喜欢杀戮的部分,但他爱听暴乱讲起地球,因此舍不得从边缘脱开。


那颗蓝色星球在暗色宇宙里温柔而规律地转动,在既定的轨道上周而复始,永恒而美丽。毒液听身边的人描述山峦起伏和海洋涌动,原野上建起的城市如岛链,在夜里有比星光更璀璨的灯火。天空可以是除了灰色之外的蔚蓝、日出前的霭白、晚霞万里铺成的红;有柔软的草地、满山满岭的参天林木和溪涧,地下埋着矿藏和宝石。而一切之上,人类行走其间。


他听说过河流,从雪山深处流淌向海。沙漠腹地有月牙状的水潭,无声地躺在黄沙掌心;也听说过不同的月份有风从不同方向来,有时拥揽着花香,有时带来皑皑一场白雪。他知道地球上有诗与童话,有以世纪为单位传唱的歌谣,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永恒的主题:爱。


多像一场梦。毒液羡慕人类,他们不必一出生就面对母星的衰微与族群的挣扎,他们以自己的身份活、且能活成自己想要的姿态,不必向外物求。他羡慕人类生活在这样一场梦里。


“宿主可以不必死——如果他们有更大的利用价值,除了被吃掉之外。”


暴乱率先大笑起来,似乎眼前已经出现了那副人头堆一旁、好吃的脏器堆一旁的画面。


宿主确实是不必死的,在共生的过程中两方慢慢互相适应,初期的排异之后可以有相安无事的共处;哪怕有损耗,也缓慢而几不可察。毒液垂下眼睛不看周围,自动隔绝周遭喧嚣,想象着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找到宿主,那人会是怎样的。


人类会很脆弱吗?听暴动说一口一个嘎嘣脆,一定是很弱小的生物。毒液想到这里蜷成更小的一团,呆呆望向星球边缘灰色的地平线。他想象着小小的一只人类被裹入自己黑色身体里,忍不住眯起眼笑,被需要、被依偎、被在意,毒液觉得这一定会是无比美妙的事,与眼前的暗淡截然不同,远景是闪着光的,像夜里的远星。


他不明白暴乱为什么最后选了他一起登上飞船,但透过舱窗望进浩瀚宇宙时毒液仍然格外激动,他一次次以极小的幅度撞击着玻璃壁,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自己会与谁一体共生。他那时还不知道共生的另一种解释是彼此拥有。


等待我,他轻声说,请等待我。


他真正见到人类是在实验室里,当白大褂们隔着透明门把他从仪器中释放出来时,他几乎是立刻蹿到那个惊恐的人类跟前,接着意识到——人类不脆弱,且吵闹。



这家伙能闭嘴吗?


好的,他终于闭嘴了。


喔···不对,他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毒液委屈地钻出来,看着地面上面呈土色的死人,一面忧心一面还犹豫着要不要趁热下嘴吃掉。后来又换了几任宿主,毒液小心地盘在他们脑海里,被如海潮般的恐惧折磨着,他几乎想要放弃与他们共生,倘若代价是经年持久的恐惧与厌恶。直到那个男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第一次看见他,透过老妇人的眼睛。毒液惊讶地发现在老妇人沉淀数日的惊恐与绝望之中猛然升腾起希冀,就在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刻。埃迪,他读到男人的名字。曾经是个记者,人太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女朋友也跑了,现在游手好闲地住在出租房里。埃迪,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街上的人与他都熟悉,常受他帮助。


埃迪。


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毒液完全把掌控权交给女人,由着她扑向控制门向埃迪求救。毒液透过她的眼睛静静观察着眼前的男人,拿着奇怪的东西猛烈砸门,神色焦急。


“救我!”


毒液听见女人尖利的呼救声,心里居然也默默跟着念:救我。


他附上去的时候,埃迪有明显的恐惧。但恐慌与困惑很快被响起的警笛声分走注意力,埃迪奔跑在走廊上,毒液听着埃迪急促的心跳也随之兴奋起来,他感受着自己的躯体慢慢渗透到埃迪的每一寸肌理,是先前在实验体身上从未体验过的契合。他们天生一对。


埃迪显然注意到自己今天在逃跑时身手格外敏捷,几乎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老天,人的潜能果真无穷无尽。埃迪撇撇嘴,抱紧树干从高处俯视地面,看着搜寻人员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觉得好玩又好笑。毒液忍住了插嘴的冲动,打算等到了僻静处再让埃迪弄明白这可不是什么人类的潜能无限,这是礼物,埃迪。


回到住处,一摔上门,埃迪就感觉先前被压抑住的疲倦此刻全都席卷而来。他一面确认着手机里拍下的照片,一面想着下一步要如何做。后知后觉的慌乱终于追了上来,埃迪有些眩晕,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问题要解决,他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被什么重物缠绕着。


饥饿。


埃迪拉开冰箱门,一股不同寻常的饥饿感让他几乎无法直立,身体内似乎有个黑洞等待着填充。伙计,悠着点来,埃迪自言自语道,误打误撞也安抚了体内躁动的毒液。毒液按捺住立刻伸出舌头吃掉隔壁住的朋克男的冲动,缩在埃迪体内,等待合适的时刻来打招呼。


毒液一边仔细地斟酌字词,一边等待时机。


终于。埃迪站在镜子前面,晕晕乎乎地刷牙。他突然定睛向镜里细看,与镜中人四目相对,埃迪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也还是几十年来的样子,但眼睛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埃迪瞧得更仔细,几乎鼻尖都要凑到镜子上去。


毒液透过埃迪的眼睛注视着镜子里的“埃迪”。这是我们,毒液几乎要脱口而出。最后他只轻轻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


“埃迪。”


然后埃迪被吓晕在了浴缸里。


那是毒液第一次骂他怂包,可惜埃迪没听见。趁埃迪昏睡在浴缸里时,毒液浏览了在相遇之前埃迪的所有记忆。他真实地走入那些场景,童年的秋千、少年的书架,一页一页写了又撕的采访提纲和所有没有说出口就被消音的话。毒液长久地停在某一个场景,埃迪立在夜风中的大桥上,看桥下流水不停息。那一时刻的埃迪让毒液觉得有切身体会的孤寂,与他曾在母星上无数次品尝的滋味如出一辙。


后来他说的那句“我们都是失败者”并非作伪,而毒液也只是选择了委婉的表达方式来替代略显亲昵的一句“我们是一类的”。


等所有的记忆停在原处不再上下翻飞,毒液从埃迪身后探出,缩成一小团趴在埃迪的胸口,随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哪怕是昏睡中眉心也有皱痕,胡子拉渣、头发也像是几个月没好好修理过,想要对他好,很简单的想法。毒液凑上去,很轻地用额头触了触埃迪心脏的位置,感受着那一处的跃动。只在那一瞬间毒液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切地拥有着什么东西,而不是漂浮着无处寄托,也不是胡乱寄生于某处随时准备着逃离。


他感觉自己终于存在。恐无着处的悲哀与忧乱消散在了破旧街区出租屋的小小浴缸里,轻易得像一个响指。他再也不害怕,不管此后还有怎样的一段路要走。毒液几乎要忍不住用舌头把眼前还昏睡的男人舔醒,告诉他此后一切都有新的模样,包括人称。


毒液从来没有暴动那样的雄心壮志,他不想征服、也不想屠戮。何况埃迪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偶尔还是有点可爱之处,用人类的话怎么说来着?人间值得。他想保护这里,因为埃迪热爱这片土地,用他的力气寻找真相在试图捍卫这地方。


很久之后埃迪也曾问起过这一段故事,在夜的深处,男人仰躺在柔软床垫上,胸口趴着一只懒洋洋的毒液。他戳了戳毒液,手指随后被含入湿乎乎的一处里。


“喂,当时你怎么不和暴动一起征服地球呢?”


“说了啊,”毒液翻了个白眼,“因为你。”


“想一想,你原本可以统治地球嗳。”埃迪越想越觉得带劲儿,双手揉搓着胸口上缩成一团的毒液,后者也耐着性子由着他来。


山川河流、矿藏宝石,无穷无尽的“食物”和新的族群繁衍之所。都可以拥有。


“我知道。”毒液不耐烦地用黑色触手堵住埃迪絮絮叨叨不停的嘴,房间又沉入安静里,清晰地能听见窗下街道三两行人的脚步声和低声耳语声。地球上寻常的一夜,没有谁要急着杀死谁,也没有谁寻找着下一个去处,似乎天地间都留着这样的时刻,让人知道世界上是可以有恰到好处的万物有归处。


毒液一边考虑着冰箱里的巧克力又快被吃完,一边忍不住黏黏糊糊地凑近埃迪脸颊落一个吻。埃迪故作嫌弃地往后靠,同时脑海里掷地有声地说:


“寄生虫!”


毒液不理他,执着地靠过去亲吻他的脖颈。


“寄生虫。”


他看着埃迪笑弯了的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要小小咬一口以示惩戒还是要玩一些今天埃迪电脑屏幕上跳出的黄色广告里的新花样。


毒液讨厌寄生虫这个称呼,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这样看待自己,越是无法承认的事实就越是要欲盖弥彰。但在某一日,记不清具体是哪一日,他百无聊赖地在埃迪脑海里拨弄着念头玩耍,埃迪正伏案写作,一切都很正常,他正写着与生物相关的文章。


写到“寄生虫”三个字,他笔尖毫无停顿,飞快地另起了一行,并没注意到有什么值得思索斟酌的地方。而毒液注视着脑海里悬浮的那一行字,是埃迪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一个念头,因为太自然太熟悉,自己没有在意,只被毒液看得清清楚楚。是埃迪在写下寄生虫三个字时,大脑自动反应生发的联想,生物学药理学意义上各种对于寄生虫的解释。


毒液等待着自己也出现在那行小字里。


直到埃迪合上笔盖伸伸懒腰,直到无数的念头涌上来完全盖住那行小字,直到埃迪询问毒液晚餐要吃什么。没有,关于寄生虫的联想里没有自己,毒液眨眨眼。


出于好奇也出于试探,毒液轻轻问:


“埃迪,你讨厌什么?”


讨厌废话很多的医生、讨厌心口不一的政客、讨厌难吃的玉米片···


“你喜欢什么?”


喜欢夏天湖岸的微风、喜欢旧金山的落日、喜欢唐人街的蛋炒饭···


“喜欢的东西倒也蛮多的,”埃迪挠挠头发,“而且喜欢和爱也有差别。”


爱。在他提到爱这个字时,毒液看见爱这个字浮在脑海里,温柔而美丽,然后一根黑色的细线慢慢延伸出来,一直连到另一个名字:


毒液。


埃迪自顾自地说着:“爱是很不一样的,你知道吗?”


毒液微笑看着那条黑色细线,点点头:我知道。


他想起曾经在电视里看一位老太太唱古老的民谣,一句接一句,他听得入神入迷:



我梦见住在大理石厅,

臣子和奴仆侍候两厢;

在这众人聚集的厅堂,

我是大家的骄傲、希望!

我有无数金银钱财,

我能夸耀高贵门堂;

但我最欣喜的是梦见

你爱我仍然真心真意。



最后那一句他也跟着唱,觉得悲伤之中又有无限美好。他似乎也看着选择绕着自己流淌最后一个个离去,他没伸手留住它们:不管是住在大理石厅、臣子和奴仆,还是金银钱财、高贵门堂。他只觉得最后一句唱得好,所以他跟着念了一遍:


但我最欣喜的是梦见,你爱我仍然真心真意。




注:民谣引自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土》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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