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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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山载雪

*适合安静而空闲时阅读

 @大树施它活 名儿是他给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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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眠山下。


篝火垒在石堆间,漫山深林映上火光与夜色明暗辗转。恍惚间是经年旧雪再翩跹而来,他孤坐在宴会北向,倾酒于踵后,注视着酒液顺着草茎蜿蜒成形。此夜沉沉坠在山巅,他望着宴会中心的王,眼里光芒远胜篝火腾跃。祭司想起久远年月深处的传说,世间初有火,无畏者盗而散之,他必使万物升焰,灼烧、焚毁,而有涅槃。


少女捧着新酒跪伏在祭司身前,眉眼顺垂,乌黑长辫随着她弯腰而贴吻地面;祭司俯身接过酒盏,“去告诉王,占卜已毕,其余皆依旧例。”


祭司抬手轻拂去少女发辫沾染的尘灰,在少女惊惶而羞怯的注视中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他用指尖蘸着温酒,缓慢地从眉骨沿着轮廓向下移至下颌,略一停顿再顺而下滑,止于锁骨处的凹陷。祭司垂在肩头的金发在火光映照下光辉明净不似人间的谷物金黄或宝珠璀璨,是远古歌谣所唱的牺牲与献祭,神投下一瞥后离去,云间洒落的最后神祇光芒,凝成他肩头发丝碎金。


遥隔篝火,歌声与笑声直递夜月,王在喧哗间盘腿而坐,似笑非笑地望向祭司;祭司垂下眼睛,慢慢念过古经一段,起身向自己帐篷走去。


神言,恶起于业数。


帐中烛火燃在夜色之上,祭司的掌心拂过火舌,火光更明。燃着死魂灵的长烛,每一夜都渡一个困于执念的魂灵,在火上辗转煎熬,再消散重来。


“Newt。”


祭司回身望向执帐帘而立的王,歌与酒留在篝火旁,他追着祭司的脚步离开宴会,一如五年前的每一次,他依旧是那个懵懂孩童,追着祭司到每一步林深或溪涧、听他与万物低语、与神低语。


“Thomas。”


祭司慢慢念出王的名字,解下长至足踝的披风安放长桌一角,白色披风沿桌迤逦下曳拖了一地,像雪色覆上深山。


“不必再祈福,Newt。”


Thomas的右手搭在腰间长剑上,指尖轻抚剑鞘上雕刻的古旧纹理,刻意放柔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战前祈福是祭司之责。”


Newt把肩上金发束起,烛火旁他眼神冷淡而坚定;Thomas原本以为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仿佛在Newt眼里自己与部族其他人、与山林间有灵或无灵的众生皆无二致,一种冷而悲悯的目光。


但他意识到哪怕五年过去,他依旧会被这种眼神激起肉体深处的震颤,一块不曾被发现的软骨,每经一次眼神相接就被摧磨到钝痛。


Thomas在某一次醉酒时终于醒悟,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旁人一样在祭司的眼神中泰然自若:因为他曾被用另一种眼神注视着,万丈霜雪中的一寸温柔。


他曾经被那样溺宠。


在记事起第一次登上无眠山,是经由Newt陪伴。部族的习俗是每一个孩童在十岁时应由父亲或长兄相伴,攀登至无眠山顶,向神庙献上祈求庇佑的祷祝;而Thomas的父母早已故去,由祭司抚养他长大。


那夜年仅五岁的Thomas踩过战场焚烧的余烬,满身血污中只一双眼瞳格外明亮。部族收容了他。在低声议论间,祭司手持长明灯走出帐篷,接连成一片的黑暗背景间,金发褐眸的祭司是破开暗色的唯一光束,长夜孤灯燃,五岁的Thomas被拢入Newt的雪白披风,陷入沉眠前是祭司温柔的一句:


“不必再害怕。”


翻过十岁年头的第一个凌晨,Thomas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床边立着祭司,眉眼低垂地注视着他。Thomas从被褥间翻身坐起,冲Newt扬起期待的笑容。祭司弯腰将Thomas抱起,低声念着部族的祝生歌,他也不吟唱曲调,近于平铺直叙地慢慢念着歌词,与他念经时即无二致,只是更低柔、更沾染世间烟火气。


念到最后一句,Newt垂眸与怀中笑得开怀的Thomas对视,兀自加了一句:


“而神若在听,愿世事常如他意,免他惊扰忧惶。”


“谢谢您。”Thomas暗暗收紧了搂在Newt后颈的手。


祭司直到山脚才放下Thomas,天色微明,山上隐隐有水色,前日的新雨刚洗过山林,一切都除旧方新。他们沿着山路上行,晨光铺在他们踏过的每一寸土上。


一路的山风绕环树梢,群林絮语。在膝盖以下是无眠山一切有灵之物的声音,慢慢缠着脚踝;再上即被隔开,祭司的衣摆擦着万物而过,一切皆静,山仍是山、林仍是林。


接近山巅时,一段白色阶梯如大雪倾覆不消,三十级阶一直到尽头的庙宇。


“这三十阶,Thomas,是神踏过的。”


祭司眼神投注在神庙上,手指慢慢从第一级阶上移指到最后一级。


“一跪一伏,三十次额头贴着阶梯到庙前,神会听取人的心愿。” Newt轻轻牵起Thomas的手,“代价是每一跪伏都是寿数的折灭,心愿出口的时候也是生命尽头。”


“人会有愿意用生命交换的心愿吗?”Thomas随着Newt踩上第一阶。


祭司没有回答,牵着男孩的手拾阶而上。等到二十九级台阶时,Newt松开手。


“去吧,Thomas。”


在此后的漫长年月中,Thomas时常回想起这一步:祭司松开握住的手,男孩独自踩上最后一级台阶,身前是神庙伫立俯瞰人间,身后是山风拂动他白色衣袂。


“Thomas,你走神了。”


祭司的声音把王从回忆中扯出,他看着祭司转身面朝燃着死魂灵的烛火开始念诵古老的祷词。Newt的身形被烛火映在帐上,修长而消瘦。每一次祈福都是对祭司的折耗,他挡在所有灾劫之前,把部族护在身后,每一次。


没有人知道祭司的年龄,族中最老的老人说自他年幼时祭司就一直未变过样貌。


“时间不是我辈的敌人,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祭司曾简单回答一句,“当然会有死生,当然会有损灭;全凭选择。”


Thomas向前一步,握住Newt的手腕,在肌肤相触时两人俱是一僵,祭司挡开王的手。


“明日出战,Thomas你先回帐休息。”


“Newt,不要祈福···”Thomas低头咽下后半句。


不要祈福,不要继续折耗自己。


祭司回头端详着王。他是最锐利的剑,所指之处无所不克。漫天垂坠的火光,要使万物升焰,他的炙热。Thomas已经不再是当年失去双亲的小男孩,Newt望进他眼眸深处,他熟悉里面的每一种情绪,包括最隐晦冒犯的那一种。他看得清晰,也长久。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努力地去与敌族作战,就是为了让部族不用依靠你的祈福也能好好生活。”


更丰茂的领地,更多的河川资源,不必仰仗神灵庇佑也能繁衍生存。


“万物有尽时,Thomas。”祭司将食指尖抵上王的额心,Thomas闭上眼睛,脑海中是祭司递来的画面:无眠山上的群林在日光下茂盛蓬勃,溪水从山顶一路淌到山脚,夏日无止无终。


“兴衰有定,无眠山已经繁盛太久,接下来的休衰期必然难熬。你身为部族首领,我作为祭司,都有各自的任务。”


祭司收回手指的一刻,王拉住了他。力道不容抗拒,将Newt的手掌贴向自己侧颊。


“我会做我该做的,只是你不要再逼自己了,Newt···”Thomas颤声说,他的脸颊贴合Newt的掌心。


Thomas清楚Newt的身体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他踩在自己的边界燃烧,挡住一切拢向部族的阴影,以折耗自己为代价。Thomas甚至觉得自己目睹了Newt的最开始的一次折损,在十五岁他成年的夜晚,在燃着烛火的帐中,祭司为他做每个族人成年时都有的一次占卜。


占一生命数,卜前路吉凶。


Thomas跪坐在Newt面前。Newt用指尖蘸着温酒,沿着Thomas眉骨一路抹下去,停在下颌。祭司动作一顿。他窥进命运一角,湖面微澜,短促的一叹。迎上Thomas期许的目光,Newt微笑着对他说:


“一生安稳,端正无邪。”


这八个字出口的时刻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连笑容也只是勉强保持;在烛火下他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灰败,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温柔地注视着Thomas,慢慢重复了一遍:一生安稳,端正无邪。然后俯身在Thomas眉心落下一吻,轻如羽毛,克制而内敛,短得像一声叹息。Thomas闭着眼,把那一刻印在心上。


他知道Newt看见的比那八个字更多,他知道Newt为自己做的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多。在占卜之后,祭司拉着他起身,走到部族营地旁那条湍急河流前,两人一起立在河岸,然后Newt低声说:


“跟在我身后。”


Thomas看着Newt赤足踩上河面,然后万里晴朗消散,半空悬落飞雪。他足下的河水凝固成冰,祭司闭着眼,似乎对周遭一切毫不知情,一步一步朝河中心走去,他脚下的每一步都把河水化为寒冰,雪积在他发梢与肩上,当他停在河中心时,整条河流都凝成冰,无眠山的盛夏,他让冰雪覆上河水,铺成坦途。


Thomas跟随着祭司,他每一步都踩在坚实冰面之上,直到与Newt并肩站在河中心。


他看着雪色泛上Newt纯金的头发,凝成透明的光,再慢慢褪去。


“万物各有其劫,在劫毁之上方有新生。”


祭司低声一边说着,一边把掌心贴上Thomas脸颊,两人身量齐高,Newt的眼神在Thomas眉眼游移,“以后不要渡河,尤其是没我在你身边的时候。”


在Thomas郑重点头后,Newt引着他回走,他们每向河岸走出一步,身后的河水就多流动一分,在踩上河岸的时刻,流水声重归于前,仿佛一场大雪从未有过,天空晴朗明澈,Newt没有回头,拂去肩头残雪,面上没有其他表情,一如平日。


自那天后Thomas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湍急河水之上,他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直到全然淹没,连呼唤亦无;随后是漫天的大雪,万里漆霜,他看见自己又立在河岸,似乎从来不曾淹溺,河心冰面,Newt半跪着,脖颈低垂,虔诚地将掌心向天幕伸抬,满面泪水。他想要靠近,但飞雪挡在他与Newt之间,每挣扎着踏出一步,都仿佛隔得更远。只能眼睁睁看Newt伏在冰面,压抑地痛苦咳嗽。


梦境过于真实,他捂着胸口喘息醒来。夜幕深沉,在一片寂静间他披上衣服起身,无法克制地向那条河流走去。越走近,压抑的低声咳嗽就越是清晰。直到他看清,跪在河岸上的Newt,手撑在胸口,一声连着一声不间断地咳嗽着,仿佛肩上压着万山无形的雪,他跪在河岸上,面向湍急流淌的河水。


Thomas快步向前蹲下身扶住Newt,Newt满眼迷蒙地望向他,似乎试图区分幻觉与现实。他最后选择了认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在被命运催压到边缘时,在痛苦中辗转,不属于他的劫难;Thomas知道眼前神志不够清醒的Newt一定把自己当成了幻觉,因为Newt勾起笑容对他低声说:


“吻我。”


“吻我,Thomas。”


Thomas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怀间的Newt,面色似雪,眼神迷离,祭司从未像此刻一样虚弱得超离人世,也从未像此刻一样近得触手可及。不再是神祇的仆从,部族的守护者,只是Newt,卧在自己怀里,要自己吻他。


“如您所愿。”


Thomas闭上眼,顺应心底躁动已久的渴望,吻上Newt冰凉的嘴唇。


神言,恶起于业数。


而业数有三,无明、嗔惠、贪爱。


想要的求取不到,不愿的无法避免。人类的一生业已有了六道众生的全部痛苦。流转生死间,因果不虚妄,求解之道,求解之道。


Thomas用舌尖抵开Newt柔软的双唇,在叹息中探向深处,唇舌相缠的时刻,他听见Newt的呢喃,唤着那个避讳人前的名字:Tommy。


“求解之道,要人做到戒、定、慧。”祭司燃起孤灯照长夜时曾这样说。也不知是说给身后的Thomas,还是说给皱眉的自己。


若是做不到呢?


他的手掌托着Newt的后颈,让吻逐步加深,直到所有的呼吸都不分彼此。高高在上者,一朝也在怀里可以亲吻,由它去吧,他甘愿受着恶业煎熬。


在他忍不住将手探入祭司衣襟时,祭司握住了他手腕。Thomas望进Newt眼里已经恢复的一片清明,心里苦笑着,他越过了两人之间谨慎维持的边界,现在该是一场驱逐。Newt握着Thomas的手腕,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了他。


“我以为我已经教会了你。”祭司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Thomas。


他的眼神冷淡,看着Thomas如看着世间一切有灵或无灵的旁物,不染其他情绪。那目光从高处切割下来,一直陷到体内那处不为人知的软骨,连Thomas自己也不知这块隐秘角落的存在;直到在那样的视线之下,那处软骨被摧磨分割,经久不愈的剥离感。


Newt从那以后就逐渐虚弱,尽管在族人眼里,祭司只是越来越少走出帐篷。只有Thomas才知道,每次祈福之后,帐中昏暗光线下Newt是如何把咳嗽与喘息压在喉咙深处,埋在厚重毛毯下,他立在帐篷外的夜风中,陪着Newt等过夜色荒荒。


后来他选择了握起剑,走入自己厌恶的战场,曾经吞噬掉父母生命的地方。在鲜血与收割中,求一方未知的安定。踩着敌族尸骨,成为部族的王,然后再发动另一场征战。


无休止的争夺与厮杀,当温热血液溅上他面庞时,Thomas微闭着眼,脑海中长久地回忆着Newt的模样,长夜绵延不绝,他秉着一盏烛火,就去尽黑暗千里。


乍喜乍忧,千劫无尽,由它们来。


他挥剑,再一剑。


“不要再逼自己了,我不会输的。”Thomas用脸颊紧紧贴着Newt手掌,恳求道。


此夜帐中,灯火燃着死魂灵,祭司沉默地看向王。


“你说过万物皆有劫,劫数是避不过的。”Thomas伸手试探地把Newt抱住,“能不能试这一次,不要把你自己横在之间,就试这一次。”


Newt想要开口,说一些他过去也一直挂在嘴边的话:神依然驻世,总是垂耳聆听,我们仰仗神的庇佑。但他无法言语,隔着布料传来的热度一直渗到他骨节深处,一方寸的霜雪被融得不成样子。他无法拒绝,尤其是他清楚Thomas的心思,光是抵御不被这样的心意拖进深渊,就已经消耗他太多力气。


“好。”他听见自己说。


又退步了,Newt反思道。感觉交握在自己背后的双手愈收愈紧,他几乎对过往长达五年的这场拉锯心生厌弃,如果他要吻我,此刻我一定无法拒绝。祭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己总是退让,把底线越让越远。


Thomas松开抱住Newt的手,眼眸中满是笑意,转身离开了祭司的营帐。


战场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往前是敌族的居处,往后是部族的营地。双方都有足够的理由拼死一战,只不过看神灵更眷顾哪一方。Thomas拔出剑,遥向前方一指。厮杀是无声的,短暂地忘记自己,只凭着剑和本能引导自己,把剑送入敌人身体,再注视着那人悲伤不甘的眼睛把剑身抽出。


Thomas整个人都浸在血中,唯一挡在最蛮荒的兽性和他清醒意志间的,是落在眼睫上无限克制的一吻、温酒顺着下颌滴落时那句“端正无邪”、冰封河面上的大雪纷扬、帐中烛火映照下他温柔的注视。


直到破空而来的一箭。


Thomas收回剑的时刻,恰好看见那只箭破空奔他而来,按照其轨迹判断,应是透过心口的当胸一箭。已经没有躲避的时间了,他闭上眼,脑海中回想着河岸那一夜,没有保留的吻。


我已经打过了我该打的仗,你也守住了你所信的神。


他等待着那只箭,想起自己昨夜在Newt面前所说的劫数是避不过的。


一点凉意落在Thomas眉心。他睁开眼,看见漫天白雪从山巅旋坠,笼在整个战场,一切都变得缓慢,在雪坠落的时刻,那只箭从中折断,失力跌在地面上。而战争也近尾声,敌族残兵已聚成一小团,避入密林。就像十五岁占卜之后湖面上的飞雪,是Newt,Thomas颤抖着把剑插回剑鞘,无心理会胜利后的收尾工作,一种不安与恐慌从身体深处泛起。


在剑入鞘的时刻,雪无声息地停了。


他一路像是踩在云上,跌跌撞撞地走回营地,走进祭司帐篷。


孤灯一盏燃在桌缘,明明是白天帐内却似乎弥散着雾色。


Thomas几乎屏住呼吸走向背对他而立的Newt身旁。


他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看清楚了。祭司面上的表情平和如常,甚至像未察觉到帐中多了一人,在Thomas完全走到他面前时,Newt勾起一个苍白的笑;他甚至没有试图掩饰,任由Thomas打量。


“你的眼睛···”


Thomas勉强说出四个字就无法继续下去,他的声音被某种从上端倾轧的情绪碾灭。


Newt的眼睛像雾气蒙住的琥珀,原本的澄澈褐色被灰色覆盖,无光泽、像失去灵气的宝石,在世间跌撞磨损,最后只留似有似无一声叹息。


“我试过了。所以下次不要再说什么不用祈福的话,Thomas。”


Thomas抬起手轻抚在Newt眉眼旁,眼角是一处火焰灼烧而过的痕迹,浅红色,像某种印记:神的惩罚。Thomas感觉腹中被攥紧,让他不得不略微弯腰,直到额头抵在Newt胸膛,他的手慢慢移到Newt脸颊上。两人一时间沉默地保持这样姿势相对而立。


在他们长达十五年的相处中,这样的亲近姿势并不多;Thomas的额头靠在Newt胸膛,而Newt低头任由他这样依附着自己。最近的一次,Thomas十七岁那年,正式成为了部族的王,彻夜不断的歌声与笑闹,整个部族的人都围着篝火,Thomas来者不拒,与所有祝贺他的人举杯相庆。祭司在宴会的后半段悄然离开。


在宴会的尽头,篝火燃到只剩零星余烬,所有人都归家歇息后,Thomas掀开了Newt的帐帘。


祭司像是料到了他会来,表情波澜不惊,淡淡地看着他。


Thomas停顿了一下,开口问:


“你不祝贺我吗?”


他换了称呼,用“你”代替了“您”。


“神的礼赠是有代价的,Thomas。”


祭司走近他,闻到Thomas身上浓烈的酒气。然后他让Thomas靠在自己胸口,心上慢慢过着古经中一段,万物有劫、天道惊险、人世的荣华无常。而靠在自己胸口的少年,原本无定的命数偏他放容不得、求解不得。


所以是劫,不是避不过,而是根本不避。红尘历劫者,他们不知的永远不知;祭司是窥见了命运一角,而亲身前迎,每一步都能踏碎一处已筑的神迹。神留下的风景和命运,不该忤逆,但偏偏是他。


Thomas全然醉了,倚在Newt胸口,一声连一声地低声叫着祭司的名字。冒犯而亲昵,带着小心翼翼的情绪。Newt一声接一声地应承着,直到Thomas的呼吸均匀下来。


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再为你占卜一次吧,Thomas。”


Newt灰色的眼眸里一片暗淡无光,但他嘴角带着不常有的笑,让Thomas无法拒绝。


祭司指尖蘸了酒,点在王的眉心,抬起又落下,蜻蜓点水的三次;Newt含笑说:


“我记得你小时刚来我身边,夜间常有噩梦,每次惊醒都不肯轻易再闭眼,我只好假意在你额头点三下,哄你说会有神灵庇佑,无眠山上万物有灵皆入你梦。你也就信了。”


接着他摇摇头,手指从眉心沿着眉骨滑向侧颊,向下颌移动时,Newt的拇指似是不经意地摩擦Thomas下唇而过。Thomas微微一动。


然后指尖顺着脖颈一路落到锁骨凹陷处。


祭司再蘸上酒,收手从自己眉心依着下滑到下颌和锁骨间。



“如何?”


“一生安稳,端正无邪。”


“你呢?”


“寻常。”


“寻常人有自己的劫,你也有吗?”


“我自有我的劫。”



为旁人测度千劫,祭司之职,本身也横渡过于久远的年岁,已经很少能与普通人类共享情绪,剩下些微的尚存的鲜活,也只是仰仗那人的炙热。原本漫长无光的年月,也终于有了近在咫尺的尽头。


祭司扯出一个笑,像经文念到底,翻覆重来,第一句的“历劫方新”。


Newt突然把Thomas拉近自己,压低声音问他:


“那夜在河岸,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Thomas愣住片刻,突然明白了Newt所指的那夜河岸:Newt跪伏在河岸上,然后自己把他拉入怀中。顺着他恍惚中以为是幻觉的一句“吻我”而吻了上去,在那把火逐渐燎原之后自己忍不住将手探入Newt微微敞开的衣襟。接着Newt清醒过来,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Thomas的眼神凝在Newt嘴角一抹飘忽笑意上。


他侧头又问了一次:“原本打算做的事,现在还想吗?”


祭司的手落在Thomas起伏的胸口上,沿着纽扣摸索,再一粒粒解开。


在Newt指尖触上自己肌肤时,Thomas一颤,接着闭上眼睛,哄骗自己不去多想,如果眼前是陷阱他也愿欣然前往。他舔舔嘴唇回答:“一直都想。”


“每个晚上?”


“每个晚上。”在上衣跌落地面的时刻,Thomas闭着眼睛。


Newt叹息一声,倾身吻住Thomas。


在涤荡一切理智的浪潮中,Thomas始终紧紧攀附着Newt,他每落一吻都与神走的方向再多背离一步。最极致的快乐在彼此身上燃烧时,也恰是最深重的悲哀席卷而来的时刻。Thomas一开始以为不断滴坠的是汗水,最后发现是两人的泪水。


从唇齿相接的时刻一直到风暴止息,他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泣,只记得到互相抵死痴缠时已是满面泪痕。最后他吻上Newt眼睫,已失去光芒的双眸,在暗色中蒙上雾气的琥珀,泪也洗不尽。


神说有劫难,万物皆有劫,我原先是不信的;祭司低声在王耳边呢喃;我原先以为自己是不会遇上的。


然后他咬着Thomas耳垂,悲喜原是无隔,祭司的命数原本就是自己的选择;死生亦是无隔,折耗损灭,年月会逐渐追上来,赶过他,再倾覆他,使他沦亡。


在白日光线落下时,Thomas睁眼发现帐中已无人。帐外一片喧嚷,惊喜而吵闹。只言片语凑成语意,说是祭司要主持一场神降,最高规格,祈祷全族百年的安稳富足。


他掀开帘帐的时候,惊觉一切都几乎已布置落定,快得惊人。在中心的空地上,祭司盘膝而坐,白色披风延了一地。他单是坐在那里,已让人有长夜燃尽、星辰永明的感觉,眼眸仍是灰色无光,他确实完全看不见了,战场上拦住冷箭的那场雪忤逆了命数安排。神亦有罚,代价。


落日迟迟,在紫红色余晖晕染天际时,祭司起身,赤足踩过泥土,走到中心的篝火旁。


所有的人都按捺着呼吸,静静地看着Newt。他的双手缓慢托举至头顶,掌心朝上,像是承接着神的意志与恩泽;他踏着最古老的没有曲调的歌谣——在言语还很稚嫩苍白时,神尚游走世间,使高山升举,使河流奔涌,使日月均分光辉,使昼夜往复交替;众神所吟唱的歌谣,没有曲调、没有词句,赋万物以灵。


他踏着那样的歌谣鼓点,每一旋身都是一次百年轮转,有沧海成桑田,稚儿成耄耋;每一低垂都是顺奉神旨,万物有时、死生有定,他唯一的忤逆即是大雪两次垂落人间,把湖面冰封,把寒箭弯折;每一踏步都是催逼世间一切意志要低服、懂得谦卑与渺小,再去懂得壮阔浩大,从生之渺微到命之浩荡;每一起身都是邀有灵或无灵的万物从跪伏中冉升,千劫测度后的坦然相迎,命数再算断一万次也不过是星盘轮转下的死言,而生命的力量从来不在于顺从,教人在垂顺中又生反逆。


他身旁的火焰燃着长夜将尽,从夜幕低垂到天际泛白,他不知疲倦地踏着那支歌谣,似乎要把部族的百年兴衰单凭己身给说定。无星无月的一夜,火光映照的白色身形,几乎和舍身葬火的飞蛾片刻重叠。


Thomas的手指深深陷进泥土中,手掌向下压的力度大得惊人。而他想要抓握的事物却并不在泥中,他想要拉住篝火旁的Newt,停止他的舞蹈,停止他的神降,停止他的一切,只要他静坐在烛火旁,偶尔蘸着温酒占卜,不问世事兴衰。


但他没有。


在日光完全破开夜色的时刻,篝火已燃尽,剩下余烬在石堆间冷得像死。祭司最后一次收回上托的手掌,慢慢跪伏在地面,谦卑而虔诚地用前额抵触土壤,再低声念最后一段经文,收束住持续一夜的神降。


神尚还驻世,无眠山巅的庙宇,皎白胜雪的三十级阶。


祭司无声息地穿过寂静人群,在合上帘帐的时刻倏然倒地,任凭Thomas怎么呼喊都再没睁眼。


Thomas拥着Newt,一遍一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声音沙哑再难辨清是在呼唤还是在哽咽。连道别也没有的分离,在夜的最深处用温柔的缠绵度过无意识的舍与不舍,再以最后的祈福留百年无忧,他也只是燃尽了,像桌上每夜灼烧死魂灵的长明灯,燃到尽头,然后不出一言地萎谢。



“你呢?”


“寻常。”


“寻常人有自己的劫,你也有吗?”


“我自有我的劫。”



原来已经道过别。他自有他的劫,且不忧不喜、不惊不避。


族人围着帐篷,却都没开口也无动作,凡人在神迹前无能为力,在神夺取时亦同样无能为力,甚至百倍千倍于前,又当奈何。他们眼看着Thomas把已无气息的Newt横抱起,向无眠山走去,只留下一句。


“不必等我回来。”


无眠山三十级白色阶梯,通向山顶明净晴空下的庙宇。Thomas将Newt安放在尾阶的树旁,缓慢地跪伏在阶前,不让泪水翻涌。


一跪一伏,一折寿数。三十阶尽,有神谛听。


他把那段记忆回放,十岁那年第一次登无眠山,绵绵无尽一山碧色,山风清扬,二十九级阶有他牵扶,再独自踩上最后一阶。身前是神的庙宇,身后是他的注视。


若有神聆听,愿以我余生换他复生。


Thomas虔诚地用额头触吻每一级阶,凉意直透心扉,夏日的终止,从他跪伏的那刻,徘徊悠长夏日已久的无眠山落下白雪,重雪封山,万里皆白,寂寂无声。


当他最后跪上第三十级阶,飞雪静了一刻。


叹息,神也叹息。一段空白要如何再折叠?你本来就是十五岁那年河流湍急带走的人,他走在你前面,替你淌过那场劫难,再是一箭穿心,又是他续了你的年月。


但你本就一段空白,一段空白要如何再折叠,他选了用自己的来填补你的岁月荒荒。他有什么劫难,他不过是太在意你的劫难,才生了他的劫。


寻常人的劫。无明,嗔惠,贪爱。


要怎么换?


你再也没法踏入那条河流,他也没法收回那八个借你的字。一生安稳,端正无邪;说得原本是他而不是你。


一段空白要如何再叠。


“那我还给他。”


他会肯要?


“那我也不要了。”


Thomas寻着记忆,再走回那条河流岸旁,毫不迟疑地踩入河水。然后他看着足下河面成冰,每走一步都多冰封一层,直到河心,已是举目皆白。他也没法再踏入这条河流,因为Newt已替他淌过了。


他伏在冰面上,漫天飞雪无尽温柔。连哭泣也不能,只是慢慢看着自己心里的火黯淡再到熄灭,死灰堆成爱人的模样,连风也扬不起来。


Newt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万物有尽时,原来应验在这里。


Thomas逐渐卸下全身力气,蜷缩在冰河面上,想象着自己与Newt分享着同一种死亡。在茫茫一片白色中,不过是他披风一角蜿蜒到尘上,再睁眼还是灯烛照长夜,温酒卜命数,好梦不醒。



“后来呢?”


“后来无眠山在长冬中睡了好多年。部族仍守在山脚,等待他们的祭司和王从被霜雪封住的山中归来。”


“他们回来了吗?”


“他们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等漫长冬日雪落满千山,一切都在寂寂无声中。只要神在投下一瞥,慈悲而怜悯地让一切历劫皆有新生,然后再把死也销亡,破开天光让火焰重新腾跃在石间。他们也许就回来,踩在一切劫毁之上,再慢慢讲岁月悠长和余生坦荡;也许就留在山中,看霜雪覆上眉目,把陈年旧事一次次重提,然后一起遗忘,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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